一场打了5年的海底“冷战”, 正剥夺中国连接全球的权利?｜文化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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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迦然 (审校) | 文化纵横新媒体
【导读】海底光缆是支撑全球互联互通的重要通信基础设施，承载全球约99%的洲际通信数据流量，是国际通信的主动脉，更是扩展数字经济、数字文化、公共产品影响力的基础条件。由于全球海缆技术门槛高，建设难度大，产业集中度也很高，只有中、法、美、日等少数国家具备完整的产业链。随着全球形势的变化，这一很容易被公众忽略的海底重器，正显现出重要的战略性。
近期，英国《金融时报》刊文分析，一场海面下的新型“冷战”早已打响，美国近年来全面遏制中国海缆产业发展，并取得明显进展，试图“将中国逐出全球互联网基础设施”领域。首先，美国全面制裁中国头部企业“华为海洋”（后改组为“华海通信”），将其从涉及美国企业和资金的项目中逐步剔除，导致中国市场份额明显下降。其次，美国通过所谓“清洁网络”倡议，明确向其他国家施加政治压力，即便是没有美国直接关联的项目，中国企业也难以接到投标邀请，或被招标方利用为压价的“道具”。
本文担心，随着大国博弈加剧，东西方之间的海底光缆等基础设施可能会继续“脱钩”。在美国阻挠的压力下，中国也试图自主完成整体项目建设。不过，美国主导的“脱钩”进程也受到现实因素的制约，例如欧洲国家（主要是法国）希望继续与中国保持经贸往来，而太平洋地区仍依赖中国的铺设和维护船只。
本文为文化纵横新媒体原创编译“技术革命的冲击与重构”系列之五，编译自英国《金融时报》2023年6月13日专栏文章，原题为《美国如何将中国逐出全球互联网的基础设施》（“How the US is pushing China out of the internet’s plumbing”)。文内的全球光缆分布情况及技术图片来自TeleGeography，经译者编修。由于外方立场、议题设置等原因，本文仅反映局部信息，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辨析。
文化纵横新媒体·国际观察
2023年第27期 总第132期
近来有人发现，出于对“间谍活动”和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的担忧，亚太海底光缆市场可能出现东西方势力阵营的分裂。当前，全球海洋中穿梭着近140万公里的光纤，它们加快了互联网数据的全球传输。这些海底光缆的供应和安装主要由法国、美国和日本的公司主导。
起初，中国公司曾成功进入全球海底光缆市场，但美国连续几届政府不断设卡，依然将中国排除在大部分市场外。美国人为其行动提供了一贯的借口：降低间谍活动风险，避免冲突事件中战略资产被破坏。
虽然中国公司在涉及美国投资的亚太海底光缆项目中经常受阻，但他们也通过为其他合作伙伴建设国际光缆，来开辟新市场。当前，所有利益相关方正在盘算：在此背景下，应该如何管理海底光缆这个支撑全球互联网的基础设施？连贯东西的海底“互联网大通道”，是否最终会面临分裂？
▍“一个重大风险是全球将出现两大互联网阵营”
2018年，亚马逊、Meta（译者注：Facebook母公司）和中国移动同意合作建设一条连接加利福尼亚至新加坡、马来西亚和香港的海底光缆。但由于美国政府对该项目的阻挠，中国移动最终出局。2021年，Meta和亚马逊重新申请该项目，这次没有中国投资，也不连接香港，并被更名为Cap-1。
然而，就在去年，即便这条长达1.2万公里的海底光缆的大部分已经建成，Cap-1项目的申请还是被美国政府彻底驳回。据两名知情人士透露，因为有项目早期曾涉及中国公司，美国政府据此提出安全关切。虽然Meta和中国移动没有公开回应，亚马逊也拒绝评论，但一个曾参与该项目的人表示：“已经有数亿美元被扔进太平洋。”
过去五年来，随着中美两国的紧张关系升级，美方所谓“间谍风险”的担忧加剧，美国政府正试图打破当前互联网海底光缆网络的国际合作格局，实现相关领域的脱钩。
在操作上，美国已成功阻挠中国成为全球海底光缆市场的主要参与者。根据咨询公司TeleGeography提供的数据，在全球已知的海底光缆市场业务中，中国头部供应商华海通信（HMN Tech）的装机数仅占10％。与此同时，法国光缆制造商阿尔卡特海底网络（ASN）占41％，美国公司SubCom占21％。
《金融时报》采访20多名行业高管，发现美国政府对中国供应商的封锁，比想象中的更狠，甚至会插手美国压根没有直接参与的项目。高管们担心，美国的做法可能导致全球互联网瓦解，因为中国公司已经开始在其他地方建设自己的光缆网络。
“目前的一个重大风险是全球将出现两大互联网阵营”，美国海军分析中心的中国经济政策专家April Herlevi表示，“虽然现在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但我担心事态正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包括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和俄罗斯在内的一些国家已经公开表态，他们有意建立更集中的互联网基础设施，以便其政府能够更好地实施监管和控制，这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
不过，美国把中国赶出全球主干互联网的企图，也容易陷入困境。在日常维护和修复上，美国还依赖着中国的专业船舶。与此同时，新的分析显示，即使中美减少直接的光缆路线，中美之间的数据流动，显然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更多。
▍海面下的“冷战”
全球有500多条正在使用或计划建设的海底光缆，它们负责运送99%的洲际数据，连接着全球约1400个沿海基站，传输着超过10万亿美元价值的金融交易价值。
这些光缆由互联网和电信公司的联合建设，其承载的网络服务则通过光纤带宽转售给全球各地的客户。在这些光缆的传输下，一封电子邮件只需不到70毫秒（0.07秒）便可从伦敦发往纽约。相比之下，卫星通信能够携带的数据量要少得多，并且发射和运行成本也高得多。卫星通信只占洲际数据传输的一小部分，并且在未来几十年内仍将如此。
多年来，海底光缆部门一直是由大国的国有电信运营商投资推动和主导，但在过去十年中，（美国）科技公司逐渐取而代之。在2016年至2022年间，谷歌、Meta和微软等科技巨头投资了约200亿美元的光缆项目，占全球总投资的15%。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它们将再投入39亿美元，占总投资的35%。这些科技巨头也是光缆带宽的大消费者，占当前带宽使用量的三分之二。
在过去十年，在大洋彼岸的还出现另一个平行的故事。2015年，中国政府宣布了一项“数字丝绸之路”的战略计划，投资巨额资金支持发展中国家建设和拓展通信和电子商务能力，同时也换取外交影响力。互联网光缆是这一“数字丝绸之路”的关键部分，并且该计划与投资数千亿美元的“一带一路”倡议并行。
彼时，中国电信巨头华为，与总部位于英国的海底光缆安装商全球海事系统有限公司（Global Marine）合作，共同成立合资公司华为海洋（Huawei Marine），在海底光缆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根据迈克·康斯特布尔（Mike Constable）的说法，2019年时，华为海洋曾占据全球市场约15%的份额。康斯特布尔此前曾担任这家中国最大海底光缆公司的首席执行官。
但这是“地缘政治变得疯狂”之前的事情了。2019年特朗普政府对华为实施制裁，华为迅速退出这家合资企业，而另一家更低调的光缆制造商亨通光电，则接盘购买华为海洋，并将其更名为华海通信（HMN Tech）。如今，华信科技新增的光缆供应只有两条，计划分别于2024年和2025年投入使用，仅连接中国与东南亚国家。
2020年，美国政府还推出所谓“清洁网络”（Clean Networks）倡议，实际上禁止美国与中国或中国香港之间新建直接的连接光缆。此前，Meta和Google建设的一条连接美国与中国香港的里程碑式光缆，也在施工已经开始后被美国政府封锁。2022年，太平洋光缆网络（Pacific Light Cable Network）启用，但其服务的终点只能止步于菲律宾和中国台湾。
与此同时，对于华海通信的“投标机会开始显著减少”，康斯特布尔介绍道。在2021年，迫于美国政府的压力，世界银行取消了其领导的连接三个太平洋岛国的光缆项目，以避免华海通信能最终获得该合同。去年，从东南亚到欧洲的1万9000公里长的“Sea-Me-We 6”光缆项目的合作方，也在最后时刻由华海通信变为美国供应商SubCom。
和Sea-Me-We 6（右）光缆项目
根据与该项目密切相关的消息人士透露，该项目还将牵动两个新的光缆项目，其中一个将连接欧洲与约旦，另一个将连接约旦与印度。因为来自美国的Google是主要投资方，华海通信甚至都没有收到投标邀请。
事实上，所谓“清洁网络”倡议及美国对华海通信制裁的影响已经遍及全球，而且一些不与美国连接、没有美国资金支持的光缆建设联盟，也在排斥华海通信。
“当你建设一条光缆时，你必须考虑你要面向哪些客户。如果你想与谷歌、Meta、微软这样的超大规模公司合作，你必须考虑是否真的有必要采用中国设备”。即将建设地中海光缆的Unitirreno公司首席商务官克里斯·伯格曼（Chris Van Zinnicq Bergmann）指出，“鉴于当前形式，答案只能是否定的”。
此外，在当前一个连接新加坡和泰国至印度的新光缆项目中，既没有美国投资方，也不接触美国领土，但考虑到此后美国的态度，也预计不会邀请华海通信参与投标；此外，在东亚另外两个即将确定的光缆项目中，虽然没有美国资金的明确参与，但投资方依然“决定不让中国公司参与投标过程”。
随着全球大国博弈升级，尤其是领海争端、铺设和维修许可证延迟以及美国政府禁令等问题加剧，海底光缆相关公司正在积极寻找新的数据传输路线，离中国最近的几个光缆联盟（如Apricot、Bifrost和Echo）将通过新的路径穿越新加坡、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和美国的关岛，成为国际数据交通的意外中心。
“全球互联网的持续健康发展取决于数据在边界间的自由流动，这得依靠值得信赖的电信基础设施”。美国国务院的一位发言人向全球表明美国的立场，“各国必须优先考虑国家安全、数据安全和隐私，通过建立适当的政策和监管框架，全面排除不值得信赖的供应商，包括无线网络、陆地和海底光缆、卫星、云服务和数据中心”。
▍中国转变焦点
尽管中国成为全球海底光缆市场主要竞争者的雄心受挫，但各方仍在努力获得竞争优势，例如将业务转移到中国的商业和政治影响力能辐射的地区。基于中国公司的价格优势，中国能够拿到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一些国家项目，尤其是在亚洲，对带宽及光缆的需求增长速度，比世界上许多其他地区都快，中国电信、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目前正在领导几个大型光缆项目，包括连接中国与新加坡、日本的两个项目。
此外，中国在非洲和欧洲周围的基础设施建设多年来取得了成功。中国联通是巴西与喀麦隆连接的5800公里长的Sail光缆的主要投资者，该光缆于2020年投入运营。中国移动也对连接非洲大片地区与欧洲的2Africa旗舰光缆贡献重要作用，该项目于2020年开始施工，并有Meta和沃达丰（Vodafone）作为投资者。
然而，如今中国公司还希望与西方集团共同建设光缆并将其连接到欧洲港口，其可能性已经显著降低。业内律师表示，“美国‘清洁网络倡议’的规定正变得越来越繁重和复杂，并且执行力度在加强”。不过，2022年启用的一条连接巴基斯坦与肯尼亚，并经由肯尼亚连接法国的Peace光缆，完全由中国公司（包括华海通信）融资和建设，从而绕过了西方公司的邀请。法国总统马克龙始终保持着对中国经济和贸易利益的兴趣。
“Peace项目实际上是从中国到欧洲的新数字丝绸之路”，一位大型欧洲电信公司的高管表示。他指出，这是中国选择在没有其他国际公司参与的情况下，独立进行融资和建设项目的一个范例。虽然华海通信在技术质量的多个方面仍有不足，但其能够以比竞争对手低20%到30%的价格，投标国际项目。
与此同时，精明的投资者也已经意识到，他们可以邀请华海通信参加投标项目，但仅仅是为了压低报价。“中国公司往往被利用为压价的幌子，因为众所周知，中国人有非常强的进取心”。据行业消息来源透露，华海通信曾被邀请参加连接埃及与葡萄牙的Medusa光缆和连接肯尼亚与法国的Africa-1光缆进行投标，但最终都未被法国运营商ASN选中。
中国还有其他手段可以用来对抗国际限制，并且重点加强对近海领土周边海底光缆的保护。此外，中国也鼓励在中国海域尤其是南海铺设海底光缆的公司使用华海通信生产的光缆，并且委托三艘船专门用于敷设和维护光缆，以减少对外国供应商的依赖。“中国已经充分意识到，自主建设光缆能力具有战略重要性，其他国家无法依靠”，康斯特布尔指出。“南海是中国军事战略中最关键的海域之一。基础设施的每一个环节和组成部分都必须受到控制”。
当前，光缆敷设船每天可以敷设约200公里的光缆，而全球仅有约50艘船只能够敷设和维护这些光缆。
▍所谓“间谍威胁”
对于光缆易受间谍活动和破坏的担忧，正日益加剧。一些国家对其领海采取更加保护性的措施，导致光缆敷设和维护的许可证领取遭遇延迟。行业高管表示，包括印度尼西亚和加拿大在内的几个国家已经开始规定，只有特定船只和人员可以在它们的专属经济区内敷设和维护光缆。
由于复杂而长期存在的维护协议，海底光缆这种最敏感、最关键的基础设施往往只能由“相互竞争的国家”去修复。据了解，去年美国运营商AT&T和Verizon等拥有的一条重要洲际光缆出现故障，就是由中国工程师在一艘中国船舶上完成修复。同年，同一艘船在东海修复另一条故障光缆，该光缆由微软和日本电信集团软银（SoftBank）部分所有。
美国政府号称，这些维护工作开展时，就是光缆生命周期中最容易受到黑客攻击和损坏的时刻，因为有可能插入设备来捕获或损坏数据。美国人认为在海上截取光缆非常困难，但可以在制造或修理光缆时，把数据提取设备插入中继器，即连接不同光缆段，以实现信号在更长距离上传输的电子组件。
“美国人对海底光缆故障和恶意破坏的担忧，表明他们并不了解维护相关技术和市场的运作方式”。业内人士指出，美国一直想把全球海底光缆网络进行分流，却没有考虑过，究竟是谁在维护和修复光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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